醉虾之痛——也谈鲁迅
刚刚看到「百话」兄的帖子「鲁迅到底是什么东西??回答一个令我恶心的
帖子」,其中一些部分引起我的共鸣。所以想说说我对鲁迅先生的认识。
在《答有恒先生》中,鲁迅先生曾这样描写自己「一时」沉默的原因:「中
国的宴席上有一种‘醉虾’,虾越鲜活,吃的人便越高兴,越畅快。我就是做着
醉虾的帮手,弄清了老实不幸的青年的头脑和弄敏了他的感觉,使他万一遭灾时
来尝倍加的苦痛……」其实,鲁迅先生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只「醉虾」,而且是一
只最大的「醉虾」?
本就是一个年少时便写出过「我以我血荐轩辕」的热血青年,却终敌不过世
事的冷漠颓唐,本已在钞古碑文中使自己渐渐的沉默麻痹,消去了慷慨激昂,减
少了寂寞悲哀,可却偏偏被钱玄同找上门来,于无有的希望中开始呐喊。虽说是
「无有」有希望,可当他说出那「希望是在于将来,决不能我之必无的证明,来
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」时,看似的冷静客观的理性分析下,难道他的心中就真没
有一丝喜悦与冲动么?
他开始自己的创作,一篇又一篇,他渐已钝感的心灵与神经又被逐步恢复了
那份敏锐,甚至可以说在他不断的创作与思考中,变得比往昔何时都要敏锐。然
而就在此时,五四的那份刚刚掀起的乐观与激情却日渐变得幻灭,文艺主张上的
分化,《新青年》团体的解散,觉醒后普遍的苦闷迷茫,刚刚举起大戟的战士,
还没来得及怎么杀伐,突然便发现自己成了天地间被闲余的一卒,而尚未于怅惘
与彷徨间缓过神来,却又紧接着郑入一系列严峻的社会和政治斗争,甚至有着杀
身之虞。于此种种之中,一颗敏锐的心灵受到多少蹂躏可想而知,而《野草》便
就诞生在这样的环境里。
看鲁迅的杂文,看鲁迅的《故事新编》,真正领略了什么是嬉笑怒骂,什么
是解构消解,可是嬉笑怒骂背后冷峻首先斫伤的是自己,解构消解的终极,便是
对自我的消解。鲁迅有着强烈的怀疑精神,有着极强的批判力,他对太多的事情
和道理有着深深的不信任,而其外在流露便是一种不屑,一种戏谑。可是强烈的
怀疑,极强的自我剖析,怀疑与批判之下,不仅是自己「丑陋」的毕现,更进一
步带来的则是自己心灵的无所归依,深深不信任到最后是对自己乃至这个生命意
义本身的不信任。如果说「希望」可以给人以鼓舞,「绝望」可以给人以慰藉,
那么将「希望」与「绝望」都归于「虚妄」的心灵将依凭于何处?」他悬在虚空
中」,「但心又不竟随下去而至于断绝,他只是很重很重的随着,随着「——在
这样的语句后,难道不是有意无意的流露着一种无止的虚无与恐惧?
「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;于天上看见深渊」,「抉心自食,欲知本味」,「
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,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,正视一切重叠
淤积的凝血,深知一切已死,方生,将生和未生」。鲁迅先生的文章充满了这样
酷烈而富于战斗气息的语句,极度的夸张与对比,糙而狂野。可是正因为语言的
酷烈和富于战斗气息,正因为那糙而狂野,却让人感觉到作者本人的软弱和恐惧。
就像「困兽之斗」,当兽发出最为凶烈的嘶吼时,正说明了兽之困。面对着
丑恶与黑暗,面对着「虚妄」,面对着一片「无有」,有的人会瑟缩于一隅颤栗
发抖,而有的人则奋起而进行决然的反抗,可是那反抗的人就真的不痛苦吗?尤
其当他发现自己挥舞投枪于一个「无物之阵」的时候?当他展现给世人一个「轻
松」、「不屑」的微笑时,他真的也可以给自己的心灵一个这样的笑容吗?
鲁迅一个人承担了太多的黑暗与虚无,他为我们揭开了社会和人自身的伤疤,
然而当我们只是看到这伤疤时,他却已看到了其下的腐烂。先知先觉者以其的不
被理解而痛苦,更以其先知先觉本身而痛苦。当他弄清青年们的头脑和弄敏了他
们的感觉之前,他自己首先便已是一个头脑清醒,感觉敏锐的人,他的头脑比谁
都清醒,他的感觉比谁都敏锐,所以他比谁都痛苦。
我只希望,是我错解了鲁迅。
[ 本帖最后由 qckhqcywff 于 2010-10-2 06:12 编辑 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