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猪油偷情
肥猪肉已经不大有人敢吃了,最起码,是已经不大有人敢当众、公开地吃了。事已至此,猪油作为肥猪肉的精华,就更是一件连提都不能提起的禁忌了。
很难在日期上确定猪油是从何时开始退出我们的日常饮食生活的。猪油毕竟不是油票、肉票和全国粮票。姑且以1985年为分界,就京、沪、穗及东南沿海的大部分城市居民而言,在此之前出生的,多少和猪油都沾过一点边,在此之后出生的,基本上一生下来就先天
性免疫地与猪油划清界线了。
不吃猪油是一件绝对需要理由的事。这些理由包括:猪油中含有的饱和脂肪酸偏高,会增加胆固醇量(LDLC),从而致血管硬化,直接引发高血压、心脏病与脑溢血,等等。事实上,仅仅是医生的这些枯燥说教,并不足以把猪油逐出千家万户的厨房。猪油失宠的关键在于,第一,生活富裕;第二,包括花生油、粟米油、沙拉油以及橄榄油在内的多种替代品的源源不绝地登场。
很显然,不吃猪油跟不吃猪肉,应的都是同一个道理,即健康观念之外,还必须有实质的物质基础。比如,当瘦肉型的肉猪被大量培养出来,当这些瘦肉型的"肥猪"吃了哮喘药之后生产出更多的瘦肉之际,"不许猪肉见白油"自然就成了菜市场里买卖双方的一项共识。
酷爱猪肉的苏东坡尝叹:"无肉令人瘦,无竹令人俗",只是他没有说明这里的"肉"到底指的是肥肉还是瘦肉。若按照今人的解法,此"肉"必是瘦肉无疑,因为我们不仅同意"无竹令人俗",而且更加相信有肥肉会令人俗上加俗直至俗不可耐。当然,对于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的猪油爱好者来说,身处如此险恶的环境,对猪油的思念一旦控制不住乃至欲火焚身的话,其实只须像偷情那样,静悄悄地买一块猪膘回来自行冶炼一番即可解决。但是问题在于,一想到把这些充满了"白色恐怖"的猪油吃到肚子里之后就会变成我们自己的油,便惟有作罢,以"不如偷不到"来自我安慰了。
肥白
白总是与胖联系在一起,经验似乎也是如此。猪如此,人亦不出其右。但是其中的道理却不见有人认真探究过。胖人肤色较白,莫非是因为胖子大多天性懒惰,不爱从事户外活动因而少晒太阳的缘故。
无论如何,"肥白"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。生平第一次读到这个词,是在《子夜》这部长篇小说里,出自很瘦的茅盾先生手笔。不过,作者用"肥白"来形容的并不是一个人物在外观上的概貌,而是大腿,而且是从旗袍边上露出来的。现在想来,我倒是更觉得世上真正称得上"肥白"的东西,只有猪油,凝结状态下的猪油。这大概也是汉语把牛油称为"黄油"的一个原因。很奇怪,那些吃"黄油"的,大都是白种人,而猪油作为大部分黄种人的"代表油",倒是白的。当然,猪油的白并非白种人的那种惨白,怎么说呢,带点细腻,发着点暗淡而从容的光泽,总而言之,就是有点"润"有点"肥"的那种"白",肥白。对了,就是德化窑烧出来的那种白,细腻如玉的瓷质上,釉面莹白如脂,世称"中国白",又名"猪油白"。若以手抚之,感觉应该很像一副打了十年以上的象牙麻将牌里的那张白板。
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,"温泉水滑洗凝脂"里的"凝脂",在以肥白为美的白居易时代,极有可能正是借自于猪油的通感。柏杨先生因而兴叹:"凝脂,真不知白先生当初是怎么想出来的,仅此两个字就可以得诺贝尔奖。"据说,中国古代著名美女们身上的那些"凝脂"及其保养,经常会用到以猪油配成的美容膏。时尚杂志上刊有"古法猪油美容术"一则,操作过程如下:将新鲜猪油涂抹在洗净的脸上,然后用水蒸气熏蒸;若没有蒸气美容机,可用一个大碗倒入沸水,将浴巾连头带碗一起蒙住,让碗中的热气直扑脸部,熏蒸五至十分钟后揭下浴巾;若没有蒸气美容机也没有大碗和沸水,也可以把猪油直接涂抹到脸上。(沈宏非)